过年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,从年初盼到年尾,才终于迎来热闹欢腾的新年。年关将至,大家都盼着与家人团聚,但也有人无法踏出回家过年的脚步。或许是害怕亲朋好友“善意”的询问,或许早已无“家”可归。人们不愿回家过年的原因千千万万,今天文中的五个故事虽然无法诉说出所有人的心声,但却让我们不难发现到这些不愿回家的人背后的故事。
腊月二十,我接到了在上海工作的同桌张波的电话,他说马上到站,让我到高铁站接他。我开车送他回家。进城后,我问了许多他的近况,却没有正真获得他的回应,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地说:“说出来,你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家乡的人也许不能理解,我出门十多年了,每次回家前,我都会在火车上幻想许多遍县城过年的样子,每次读到类似‘悠悠天宇旷,切切故乡情’或者‘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’这样的诗句的时候,我都会浸染在一片乡愁里,可是看到现在县城越来越淡的年味儿,我真感受不到一丝乡愁的味道了。”
十年前的县城,一进腊月,不光是乡下人会进城赶集,连邻县的人都会来我们县买年货。从腊月初一开始,街上人群熙熙攘攘,嘈嘈杂杂如海浪般波涛汹涌,人和人摩肩接踵,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、打招呼声,嘈杂不已;马路两边,卖炒干货的、卖水果的、卖烟酒糖茶的、卖小吃的、卖爆竹的、卖肉的、卖菜的,卖门神对联的,将街道两旁塞得严严实实,别说车了,人都得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。县城里爆竹声此起彼伏,时不时会有个小炮仗落在我们脚下,“砰”的一声,吓得我们坐个屁墩儿。
到了正月,社火就闹了起来,城里更是沸腾,街道上全是各个乡镇组建的社火团,人们装扮成各种历史人物,站在花车上表演,花车启动前,无数串小挂鞭噼噼啪啪响个不停,渲染着年的氛围。办社火的各乡镇都暗自较劲儿,比谁的社火扎得漂亮,扎得有品味。到了晚上,舞狮队将上场,由街道里的半大小子舞上狮子,挨家挨户院子里进去,到各个角落舞一圈儿驱驱邪祟,再朝主人讨要个红包。年从腊月初一,一直过到二月二,才算是过完年。
张波感叹,不知是哪一年开始,爆竹不让放了,年货市场也挪到了城外,人们也似乎越来越忙、越来越穷了,赶集也就是逛逛超市,买年货也不再大包小包,只是把小小的冰箱装满。以前过年还要炸丸子、做带鱼、做扣肉,现如今也都有了定制的成品。现在的县城里虽阳光明媚,却冷清异常,即便街上有人,也都是行色匆匆。
我和张波联系了几个同学,准备聚一聚,但在当地上班的都还没放假,外面务工的大多年三十儿才回来,最后竟连一个喝酒唱K的人都没有约到。
张波说,连县城都年味都这么淡了,如果将来父母不在了,他过年回家的意义还剩多少?他说,如果年后父母愿意跟随他去上海养老,以后过年,他就不再回来了。
赵静今年三十四岁,单身,今年刚上任某个传媒公司旗下子公司的总经理,她是我们班最光鲜亮丽的女生,做事干净利落,御姐范十足。
她在微信里跟我说,今年不回家过年了,提前说一下,班里聚会她也不参加了。她半开玩笑地说:“找不到对象,实在无颜再见江东父老。”
高中时,她也曾谈过恋爱,但后来她发现,能入了她法眼的男生慢慢的变少,尤其在她入了职场以后,忙碌的工作状态、拼命三郎的干事风格、女强人的个人性格,将她锻造成了职场女魔头,男人们也渐渐对她敬而远之了。眼看着一起入职的软妹子们一个一个嫁作人妇,而她最终从妙龄女变成剩女,又一步步演变成恨嫁女,即便她的职务一升再升,她仍旧过得不快乐。
年纪慢慢的变大了,别人的人生都开始交卷了,她还没开始答题,说不慌是假的。但婚姻这事,不像到超市买东西,说买到就能买到的。过年,家家都在团圆,她却连个属于自己的小家都没有。而本认为能相依为命的父母,每次跟她通电话,说得最多的还是催婚,为达目的不惜冷嘲热讽。还要托许多亲戚长辈轮番打电话给她讲那些早已讲烂的道理。这些年,每次回家过年都要遭受无间地狱般的折磨,本来婚姻是她的短板,也是她最不愿提起的避讳,但那些没什么情商的亲戚却不管这些,最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赵静的姑姑每年过年都会拖着表妹家七岁的儿子到赵静家里来作客,要拿表妹与她做比较。表妹比她小三岁,孩子却已经七岁了,即便表妹没有工作,靠老公养,在婆家地位低,婆媳关系紧张,但似乎仍比赵静这个职场精英要成功百倍。
赵静的姨娘们要在过年给他安排好几场相亲,但介绍的男人都是些县城里工作的教师或者公务员,工作稳定收入低,平时工作闲逸,下班就是喝酒、打麻将或玩王者荣耀,这种人生恰好是她最厌恶的,赵静与他们聊不了三天,全都会拉黑。
最可怕的是闲言碎语,赵静说,每次她回家都不敢出门,一出门总会碰见巷口扎堆谈论家长里短的街坊们,每次打完招呼她没走多远,就能听见她们开始讨论起自己,话题离不开老姑娘、没男人、没小孩之类。甚至有传言她之所以没有结婚,是因为她被大老板的包养,所以在公司混得风生水起,却没有男人敢要。
有人统计,中国大龄剩女两三千万,她们多数有不错的工作、有稳定的收入,可是就没有合适的爱情。赵静说她怕过年,更怕的是回老家过年,也许,这不单单是个例。
成老师是我的大学教授,也是我的老乡,虽然毕业了快十年了,我常会在去省城出差时看望他。他回乡祭祖,也会联系我帮忙置办用物。
成老师是个不幸的人,他出生于1963年,幼年时他的父母相继患病离世,他与哥哥在爷爷的抚养下长大成人。他考上大学那年,爷爷也去世了,而他的哥哥辍学当了农民。成老师毕业后留校任教,并在省城结婚生子。但他每年过年都会回家祭祖。老家亲戚有红白喜事也都是他回来操持。
祖上留下了三间老屋,其中有一间是留给他的,无论何时回来,有老屋住,故乡也就有了根。
后来,嫂子在村长的撮合下,与同村一个鳏夫再婚,鳏夫是村里最穷的人,住的房子全是危房。婚后便搬了过来,居住在成老师家的老屋里。
因为鳏夫膝下还有一个傻儿子,家里房子紧张,嫂子便打电话问成老师,可不可以将属于他的那间老屋让给傻儿子住,成老师没有拒绝的理由,自然满口答应,但从那一刻起,成老师意识到,他与老家的根也被切断了,成了真正无家可归的人。
中国人的祭祖习俗,除夕要从坟里把祖先接回去,在家里过年,家里过年做凉菜、热菜、红肉、白酒,必须给祖先吃敬献第一份。正月初三,中午以后再将祖先们请回坟里,年就算过完了。
成老师担心哥哥去世后,爷爷、奶奶、父亲、母亲无人祭拜,常常担心得夜不能寐,他甚至想,如果侄子不管,他只好把几位祖先接到省城去过年。
值得欣慰的是,他的两个侄子很懂事,在每年的除夕,他们会把几位祖先的英灵全部接到家里去供奉。
2017年,家乡高铁开通了,省城离家乡的车程,从四小时缩短为五十分钟,成老师兴奋地给我打电话,问我可不可以帮他置办祭祖用品,顺便开车送他上坟,我当然答应。
狗年除夕那天,凌晨七点多,我在高铁站接到了成老师,天还黑着,我开车送他到坟里祭祖,成老师给他的祖父母、父母、兄长各敬献了三牲祭品,各烧了一份纸钱,磕了三个响头,又流了一通眼泪。成老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:“人老了,感情倒越来越丰富了,可别笑话老师。”
祭完祖,已近中午,成老师托我送他去高铁站回城,我问他:“这就走了吗,不回家看看了吗?”成老师摇了摇头,说:“故乡,是因亲人的存在而存在的,我在这里已无亲人了,也没有家了。故乡对我的意义也慢慢变得淡了。现在,我也渐渐老了,可能过两年也就跑不动了,过年就不再回来了。”
赵康是初中时跟着舅舅去省城创业的,主要做批发化妆品生意,那几年,我们的祖国GDP增速10%以上,赚钱比现在容易,加之他舅舅家族企业起步较早,很快就做到了年入百万。赵康又独立开了分店,据他自己讲,每年赚几十万没什么问题。初中辍学的赵康俨然成了我们同学中最成功的人士。每年回家过年同学聚会,都是他主动组织、主动邀约、主动埋单,而且要办小学、初中两场聚会。所有同学都感觉很不好意思,建议用君子协议——AA制,但赵康绝对不允许,有一次还发了火。
2009年开始,金融危机来袭,互联网经济也在日渐成熟后呈现出爆炸式发展,搞得实体经济一年不如一年。赵康收入每年都在缩水。好在他在省城买下了好几套房产,那几年涨了几倍。
曾有一次聚会,赵康向我讲述他的想法,“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”、“要多点开花,多投几个行业”。我们同学中留在家乡做公务员、教师、医生的较多,经营生意的很少,没人能给他出主意,只是大家都表示,无论赵康如何折腾,大家都愿意无条件支持他,毕竟,吃人家饭次数太多啦。
2016年,被冲昏头脑的赵康压上了所有身家,又贷了不少款,在省城刚建起的新区,投资建设了一个大型酒店。但在建设之中涌现出许多问题,建筑材料和人工的价格也在大幅度上涨,很快便出现资金链断裂。赵康不得不卖掉了省城的几套房产。酒店建成后,两年了,新区仍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崛起,我们去过几次,冷清得让人不寒而栗。他的酒店营收惨淡,几百号员工的开销却日益增加,投资至今颗粒无收,但仍源源不断地往里面赔钱。逼得赵康不得不在同学跟前借钱,同学们纷纷慷慨解囊,少则一万,多则十万八万,借给了他。今年我问他:“过年何时回来,同学聚会照旧组织吗?”
赵康说,今年不敢回来了,昔日的同学全是他的债主,而他也实在拿不出钱来一一还债,等他日东山再起,再报大家海天厚恩吧。
小孟夫妇所在的村是我们县深度贫困村之一,山大沟深,交通不便,环境恶劣。劳务输转便是这个村最大的产业。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以上在大城市的务工人员。他们有两个孩子,女儿孟婷婷今年七岁,儿子孟子豪四岁。父母是2.8亿农民工中的一员,姐弟俩是6000万留守儿童中的一员。开展扶贫工作以来,我们单位帮扶的就是小孟家所在的村,我常到村子里开展工作,各家情况也都熟悉。
小孟夫妇在天津一家家具厂做木工,夫妻两人打一年工省吃俭用能攒下来五万元工资,算是村里收入不错的。
婷婷说:“爸爸和妈妈工作太忙了,他们一年最多回来两次,过年一次,农忙时节一次。”
小孟告诉我,无论在外面多忙,多累,他都不怕,最怕的是看到儿子、女儿陌生的眼神和淡漠的神情。常年在外务工,陪伴孩子的时间太少了。好不容易在过年几天假期里和孩子拉近了距离,却又到了工厂开工的时间,不得不启程离开,面对的又是儿子的留恋和不舍。甚至有一次,儿子哭着抱着他妈妈的腿不让离开,妈妈拖行了很长一段路,为了不错过火车,甚至还动手打了孩子。每次想到那件事,小孟的妻子都要哭很长时间。小孟发誓,等过几年,攒些钱在县城开个家具店,不再到外面打工了。
夏天的时候,小孟一次半夜出宿舍上厕所,发现仓库失火了,便喊人救火。因为是家具厂,都是木制品,燃烧起来特别快,许多厂房很快都被熊熊大火包裹。在消防队灭火的同时,厂里的职工们纷纷出手,将没有燃烧的家具搬到安全的地方。由于当时情况十万火急,间不容发,不知何时,小孟发现了自己右手大拇指处有痛感,当他到灯光明亮处进一步观察的时候,差点没晕过去,他的半截大拇指不知被啥东西切断了。当他找到断指并送到医院的时候,医生说即便是接上也没有一点意义了。后来,厂里除了报销医药费之外,又补偿了小孟三万块钱。由于他护厂有功,厂里没有辞退他,将他从技术岗调到管理岗,工资少了一半。
到现在,他永远失去大拇指的消息还瞒着父母和两个孩子,眼看春节就要到了,他真的害怕回家过年。
春节到了,很多人迫不及待想回家过年,但也有不少人心惊胆战不愿回家过年。对于幸福的人来说,过年回家无非是走亲访友、推杯换盏、联络情谊;对于失意的人来说,多是疗伤治理、自卑躲避、休养生息。无论我们是赢是输,对于漫长的人生路来说,只是其中的一个节点。无论你在旧的一年经历过什么,多么艰难,年一过完,一切都会翻篇,又是一个新的起点。祝大家新春快乐!